第二十九章马政与府兵

婉儿站在天后身边,俯视着伏在堂上的裴秋千,努力绷紧脸不露声色。

近来她每次想到这个苦命女子,总会记起那一幕:自己初入天后藏书楼,兴奋过头,燃着烛火在书架间睡着了。第二天被秋千和太平公主发现,准太子妃立刻带走小公主,还告诫她不要跟母亲说,为婉儿免除一场大祸……

那时秋千根本就不知道婉儿是谁,更不可能猜到她后来会得二圣信任宠重。她的回护,只是纯出天性的善意包容。这在宫内太罕见了,婉儿一直感激铭记。

今日天后驾幸长孙宅,出发晚了。她本打算先去看看太平公主,却忽然来了一封急奏,只能命婉儿先替自己去安慰安慰小女儿。

太平公主也没什么大病,前几天有点中暑症状,侍御医只让卧床休养,给开了些清热安神的汤药。小闺女嫌苦,闹着不肯喝,婉儿百般哄劝,太平公主则百般抵赖,折腾到后来说出“我就是不爱喝药,我怕水,淹水里难受死了”。

婉儿都不确定这话是纯自然冒出来的,还是自己有心引导的结果。反正等天后到来,她在太平公主床前如实禀明,便见天后若有所思地又问女儿几句,发起了怔。

天后对裴秋千本人并不怎么厌恶嫌弃,毕竟那是她自己选定的儿妇。秋千洗清弑夫嫌疑以后,天后提到她,口风往往是“可怜”“苦命”,婉儿觉得秋千还有一线生机,要看她自己的运气,也需要谨慎精细的操作。

这种操作……很有意思。如果能成功,也很能让人满足开心。

秋千冒死直言,指天皇为杀子凶手时,婉儿吓得发根倒竖,一瞬间只是想“完了全完了”,这下她必死无疑。但转脸一看天后神色,她又动摇。

婉儿可能是这世上最亲近了解武皇后的人之一。天后脸上表情,怎么也不象是勃然大怒杀心已定,反而有点……幸灾乐祸?解气?赞赏?

所以秋千仍然有机会?

不仅婉儿,连明崇俨都瞧出天后的心思,曲意顺从,说了那一车有的没的,没劝她杀掉裴氏。秋千自己茫然麻木,婉儿心里却暗暗替她欢喜。只见天后又瞧这儿妇一眼,叹口气,先命狄仁杰和秋千都起来,暂时陪坐一旁,又召索七娘和武敬真上堂。

她叫索七娘来说话是为什么,婉儿却不知道。在场人都显得诧异,索七娘自己上堂行大礼拜见,也一脸迷糊。天后问她:

“听说你前阵子随东宫车驾回关中,往西北牧监走了一遭?那边马场如今什么状况?”

索七娘瞟一眼婉儿,又看一眼狄仁杰,难得地有点心虚羞怯模样,口头回禀她在牧监所见。她所忧虑的突厥人扮成吐蕃兵抢马一事,之前已向太子贤禀报过,这次再禀天后,又加上了一些她在洛阳南市羊马行商胡当中的所见所闻,倒更详瞻有条理了。

天后听完,只点点头,沉吟着道:“今日长安那边送来一封急奏,是几族西市商胡联名控告索元礼的。索元礼领东宫令,往长安去追索史元真那叛贼的亲友同党,不知道怎么闹的,他又把好些羊马行商人牵连进去,连带西北牧监的官吏,也有好些被他指认为逆党。边疆不靖,他这么瞎折腾可不成。你和索元礼之间的纠纷,也到了该了断的时候……”

“求天后做主!”一听天后的口风对索元礼颇有不满,索七娘顿时双眼发亮,连连叩首,“贱妾私卖官马,干犯国法,愿领罪责,可索元礼那人更……”

“你二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过错,就别拿到我跟前说了。”天后不耐烦地打断她,“张万岁创立大唐马政制度几十年,本来也到了该调整变革的时候。你深知内情,又有见识才干,我很看重。那个汉胡混杂地,也正是你这样人去办差合适,比派个什么都不懂的读书人有用得多。只可惜你是女子,又没官身,嗯……”

她转向武敬真,问:

“武四,恭陵那么简单的差使,你都办砸了。再给你个机会,接任狄仁杰那个巡牧监使,往西北整顿马政去,你敢不敢接?”

这一任命毫无征兆,婉儿都愣了下。武敬真也一脸愕然,出列拜倒,只应一句:“臣……”就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
婉儿一直以为天后的计划是把武敬真留在洛阳,慢慢培养他的才力声望,直至能够接掌禁军、迎娶太平公主、袭周国公爵,一生死心塌地效忠自己。天后现今对这个女婿人选还不甚满意,曾向婉儿评价说武敬真“村气”,不过他还很年轻,还有大把时间慢慢**。

如今天后又忽然兴起新章,要把武敬真外放到西北去整顿马政,大概……因为他那恭陵差使办得实在不怎么样,裴妃没既死成更葬不了。要再给他一个立功攒声望的新机会吗?

“你一点都不懂马政,这我知道。可年轻人么,不懂的事多了,只要认真肯学,总会有进步。”天后向武敬真道,“你且说说,你要是接了这差使,打算怎么办?”

浓眉大眼的武敬真,脸膛憋得通红,总算福至心灵,憋半天憋出一句:

“臣……听七娘的!”

“噗”一声,天后笑出来,叹道:“总算你这孩子还没蠢到家。现成一个女诸葛在,你要是错过了,那可真没救了。我说七娘哪……”

她又转向索七娘,胡姬已高兴得脸泛红晕笑靥如花。天后问:

“你左右还缺能骑马、会游水的牧女么?我这里有一个,不知道籍贯、姓名、身份,身子倒还壮健,能干些杂活,只是命格不好,满身晦气,沾谁谁倒霉。我瞧见她就烦,这辈子都不许她再入中原,你要是愿意领走,就给她作个保人。以后她要是再在关内露面,我唯你是问。”

心内一块大石落实,婉儿不出声地长吁一口气。

索七娘也先瞧一眼裴秋千,叩首笑道:“贱妾领命,愿作保人,这牧女贱妾就带走了。武使君何时上路去陇右,贱妾必当追随——西北四十八牧监,同叩天后大恩大德……嗯哼!”

她最后一声咳嗽,是对着裴秋千发出的。前“孝敬帝哀皇后”整个人都呆怔着,长跪地上不言不动,恍若僵死。索七娘的暗示,她也没反应,还得跪坐在她身边的狄仁杰弯腰挥手,示意她谢恩。挥了好几次,裴秋千才转动身躯,缓缓向天后拜伏下去。

仍然一言不发。

“这牧女真是病得不轻。”天后没好气地敲了下书案,“七娘和敬真带她下去吧,都把嘴给我闭紧点。我儿妇孝敬帝发妻早就殉夫而死,依礼葬入恭陵了,你们都记清楚。敬真你这两天给我写个奏状,把整顿马政的思路好好理一理,看着有点样子才能任使——去吧。”

堂上诸人行礼拜退,天后及时喝一声:“狄仁杰留下。”

中年法官一怔,胖大身子又跪坐回去,俛伏不语。婉儿不安地看一眼天后,她也不知道狄仁杰又惹上了什么事。

在长孙宅说话理事时间不短了,五十多岁的中宫国母也显得有点疲倦,身子前倾,双肘靠上书案,缓缓道:

“刘仁轨老帅到海东以后,努力收拢军队、安顿当地局势,可越来越力不从心。他给天皇上了一封新奏章,昨日送进宫内,奏章里提到了你狄怀英……”

狄仁杰抬头,神色关注。

“他请求调你到安东都护府去任职,给他掌书记,出谋划策。”天后一笑,“刘老帅大大夸赞你一番,说你虽是文官出身,却有将材,好好从军历练,假以时日,必成一代名将。也怪了,他原先看上的是长孙浪嘛,如今倒不提那小子,又转瞄上你狄仁杰,挖空心思要人……”

婉儿心中怦怦直跳,料想刘仁轨看明白了阿浪生性散漫,实在不是当兵做将军的材料。狄仁杰倒宠辱不惊表情稳重,拱手回道:

“辱刘老帅错爱,臣于河北之行,已向乐城公表明心迹。只要手上差使办结,二圣朝廷允准,仁杰便赴海东,追陪老帅杖履。”

天后点点头:“他也是这么说,所以催着京中这几个案子赶紧办结,好象我欠了他什么似的……他又提到了那个死而复活的逃将梁忠君,顺便感叹内地兵府混乱崩摧,说在河北跟你长谈过兵府制度的弊端,建议我们听听你的看法。”

婉儿尚不知梁忠君到海东以后的景况。她抬头看狄仁杰,见中年法官也很关注,拜手动问:

“臣无状,敢请天后垂赐,梁忠君如今是何结果?”

“没什么结果。他在军中人缘不错,刘仁轨命将佐兵士公议他的罪状,大多数人都愿具名结保,请求饶他不死,允其戴罪立功。”天后淡淡一笑,“刘老帅那个人你也知道,本就爱才如命,有了这个借口,他还舍得杀梁忠君?如今那逃将以‘成三郎’之名,再登军籍,以良家子白身起家,前情一概抹过,就看他今后的造化了。”

今天听到的第三个好消息,婉儿几乎要掩不住自己的笑容,只想跑出去亲自告诉梁百岁和野葱儿这一喜讯。案下狄仁杰也长吁一声,喜笑颜开,伏地说些谢恩颂圣的话,又奏道:

“臣与刘老帅同行河北,谈及他议论辽海之战、兵府征点的那封奏状。老帅言道,贞观、永徽年中,东西征役,身死王事者,并蒙敕使吊祭,追赠官职,亦有回亡者官爵与其子弟。从显庆五年以后,征役身死,更不借问。州县发遣兵募,人身少壮、家有钱财、参逐官府者,东西藏避,并即得脱;无钱参逐者,虽是老弱,推背即来。枷锁推禁,夺赐破勋,州县追呼,求住不得,公私困弊,不可言尽。折冲府懈怠疲沓,不尽职守,寒了军家的心;州县官受贿卖放人情,残捕下户贫民,致使军中将士尽是老弱穷汉,士气不振、战力低下,思之可恨!”

这奏章很有名,一经颁论朝野皆知,婉儿也几乎能全文背诵下来。刘仁轨认为军队疲弱是因为吏治不佳、中下层官员不尽心照章办事的缘故。狄仁杰复述完毕,又道:

“以臣愚见,军旅困顿,根本原因不在于人事,而是制度出了差错。眼下我军大部分将士,依然来源于‘分府下帖点兵’。这种制度,并不自大唐始。早在周家宇文氏西入长安立朝时,他们统率的鲜卑族人编为府户,受田分地却不交税课役,只管自备衣粮军械畜马,跟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等军官出征打仗,此为‘府兵’始源。后来胡汉渐合,府户扩大,取消军籍民籍之分,免税免役等优待又越来越含糊。自隋至我唐开国初,沿续上代军制,只是竭力强调要取‘财厚丁多’之家,要富户子弟自备衣粮点兵出征,以求取功名,或至少有个晋身之阶。恕臣直言,太平日久,这个兵制,怕是越来越不中用了……”

“为什么?”武后听得很认真,发问反诘,“宇文家依靠这样的军队,以弱胜强,打败河北高齐,混同江北;杨隋家也是靠这样兵制,南下渡江,再合金瓯;高祖太宗更不必说,自武德二年建‘关中十二军’后,不数年间兵强马壮、一统江山,又称霸四夷雄视天下。就是当今登基之初,同样也是这军制,向东渡海扬鞭辽东,向西铁骑踏步葱岭,北至白夜,南穷大海,创前世未有之辽阔疆土呢。”

“然而大非川之败后,至今不过十年,眼看着我大唐天兵就一年一年艰顿下去。将来——”狄仁杰的话戛然而止,不好再说更难听的。但婉儿能推测出来他想说什么,她知道天后也能理会:

“——将来,天皇驾崩、太子登基称帝后,唐军又会衰疲成什么样子?还能不能扬威四域独尊天朝?会不会害得太子变成守不住祖宗家业的昏君庸君,受后世子孙唾骂?”

天后点点头:“狄卿不须顾忌,畅所欲言即可,吾不加罪。以卿之见,为什么府兵制度在关中及北方行用一百多年,之前都有用,到如今不合宜了呢?”

狄仁杰奏道:“臣从头说起。当年出现这样制度,乃是因为五胡乱华,战火连绵,中原混战持续几百年,民不聊生。百姓命如蝼蚁,只要给一条活路,哪怕再艰苦凶险,也肯咬牙卖命放手一搏。大乱间地广人稀,在籍人口、粮储、财物都缺乏,唯独多的是荒地,所以魏周齐朝廷都乐意均田分地给丁户,让他们自己耕作、自带衣粮打仗,国家不需出太多财力养兵。

“于百姓而言,一是乱世当中,他们不当兵打仗抢掠别国,就等着敌军来抢掠他家,没得选;二是立军功容易、各国朝廷也重视军功。点兵征发,如果能侥幸活下来积功获勋转,就能一跃跻身贵官之列,至不济,也能有掳获、受赏赐、得勋田,好处很多。所以从魏周到我大唐开国之初,因一直都在乱世,战争不停息,百姓虽苦,却也能维持府兵制度运行良好。”

“那大唐开国后呢?”天后追问:“贞观之治、永徽之治……这已经都是太平盛世了啊,我唐军还不是战无不胜、威名远播?”

“老百姓的习惯观念,不是一时一世容易转过来的。”狄仁杰微微一笑,“贞观二十三年,永徽六年,再算上武德后几年,也不过是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壮,刚刚步入垂暮,两代人的时间都不到呢……先太宗文皇帝又以天纵英武,统领卫公、英公一群绝代名将,东征西讨用兵如神,开疆拓土万国来朝,以大乱之后的虚敝府库、凋零户口,创出这等青史奇迹,于朝野上下的人心激励亦不可轻视。可是等那一代隋末战乱中脱颖而出的谋臣勇将、雄兵健卒纷纷老死以后啊……唉……”

“后续人才青黄不接,这一点,主上和我也议论过多次,深为忧虑。”天后点头,“前些年领兵征伐域外的大将,年纪大都过于老迈,几乎全是先帝手里发掘提拔、留给主上使用的。英国公平辽东时已经七十几岁,苏定方年过六旬始独当一面,薛仁贵年轻些,也是先帝亲征高丽选拔出来的将才,刘仁轨老相今年整整七十四了……他们幸逢治世,身子保养得好,偌大年纪还能提刀上马长途远征,可他们还能再征战几年呢?”

“天后所虑极是。除了将校老迈,兵士疲弱,最要紧的是,中原太平四十年,户口、田地、赋税、人心思虑,都渐渐变了,与府兵制度创立之始,差异越来越大。”狄仁杰指出,“四十年人口蕃生,比之大唐开国初,已足足翻倍!高祖武德年间,全国着籍仅两百万户,贞观十三年,户数超三百万,永徽三年有户三百八十万,到今年,准定四百万户有余。且各道各州人口宽窄稠疏不一,兵府最密集的关中、河东、中原三地,也正是人口最密集处。官府掌握的无主荒田早就分发殆尽,新生丁男往往无地耕种。那些地方又邻近两京,水土肥沃,贵家寺观等侵占兼并田地极多,百姓越发窘困。他们没地可种,无粮可收,自家衣食生计都没着落,谁还有能力备办衣粮、从军征发?军士逃亡成风,此实为主因。”

天后坐直腰身,鼓励:“狄公请尽言极谏。”

狄仁杰也坐直身体,肃容叉手向天后进言:“太平日久,疆域广大,战事频繁,需设驿守捉的防御界线太过漫长,需征防的军士越来越多,真正能到防的府兵却永远不足额。于是该番休回家的戍卒,不能按时回乡,甚至被边将强留、久戍不归。如此,更导致兵士避役逃亡,宁肯自残肢体,也不愿按期防边。此外,番上到京师宿卫的军士,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们受怠慢欺辱,往往被借给贵官作私家役使,如同奴仆厮养一般,乃至京中人相骂,都以‘侍官’互诟……越发没人愿意点兵上京了。”

天后点头不语,默默思忖半晌,才又问:

“狄卿之意,我已明白。太平日久,时移事易,制度该变也得变,不能胶柱因循。就怀英公方才所说,有什么好办法,能够一一诊疗?”

“臣考虑多时,虽有些想法,却也不敢说能包治这些弊病。”狄仁杰叹息,“臣思量着,最根本要紧处,在于先时‘人少地多’,而今‘地少人多’。不但人多,朝廷府库也比贞观年间充溢太多,积粮存布堆垒成山。既如此,何妨定下新制度,拿这些粮布出来招募闲勇,让那些无地可种、又愿意冒险打仗的浮籍浪人白手入军,闲时训练战时征边,以代府兵?”

“那不就是兵募吗?朝廷也一直在招收啊,先太宗皇帝亲征辽东,就募兵十万,不少人自裹衣粮而从……”

“兵募确实一直都有,与府兵并行不悖。但之前,朝廷一向视之为府兵的补益,是无奈之举。臣的建议,此后要以募兵为主,朝廷出钱粮供军了。至于府兵制度,怕是得……慢慢废掉。”

这个建议过于激进,狄仁杰自己也说得犹豫吞吐。天后亦脸现不安:

“废掉府兵制度?这个……怕是不行。祖宗家法和先朝战绩摆在那里,关中旧族也都惯于点兵征发。天皇如果贸然改行祖道,只怕又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。”

“此事严重,臣亦深知,所以劝二圣缓议慢行。”狄仁杰点头,“具体如何着手,二圣自当要与宰相阁臣深议。”

二人谈得投契,浑不知过了多久,婉儿在一边却已站得腰酸背疼,又不敢吱声。她瞧瞧虚心听谏的天后武氏,再瞧瞧一意倾诉的狄公仁杰,忽然觉得他二人君臣相得的模样,似乎远远胜过了东宫召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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