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回首余灰烬

左肩扛着铁锨和一株柏树苗,右手提一桶水,阿浪一步一喘,慢慢走向山坡空地边缘的那棵高大老柏树。

这是他精心踏勘过多次的地方,不会认错,最明显的地标就是那老柏。

昭陵之秋,冷风习习,山上山下林海波涛起伏,刷过耳边的木叶飒声更显陵园广大寂静。挺舒服的天气,要是阿浪身上没背负着这么多重物,他会很享受这番林间漫步。

他如今本不必再自己受这累,宋陵丞给他派了侍人,徐锄头等陵工也自告顾勇帮他干活,阿浪都一一谢绝了。他要做的工役,不但不能假手于人,最好旁边没任何人在场,就他自己一个。

好好一个大男人,一边干活一边哭天抹泪的,让别人瞧见多丢脸。

气喘如牛挪到地头,阿浪放下水桶、树苗、铁锨,又解下腰带上的革囊。先抬头望天,确定东南西北方位,再低头开始寻找那一处他半途而废的地方。

他挖下的那个能活埋掉自己的大坑。

被外公雷劈暴露以后,阿浪离去,巡陵宿卫或工役显然处理过新城长公主墓上这个颇似盗洞的大坑。但他们做工也马虎,只将阿浪掘翻出来的堆土石块又填进去,也没费力夯实,那坑上及四周还都明显高出地面,倒很好认。

挺好的。

阿浪卷起袖子,又将圆领袍前襟翻上来掖进腰带里,回到老树下拖来铁锨,照准土丘,双臂用力插下,再上脚踩压扬掀。

叮,当,当,当。

堆土虽然比别处实地松软,经历一年风雨,已长了不少杂草,夹缠挂蔓,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好挖。阿浪没挖多久便汗流满面,心下警醒,自己这一年,是不是过得太悠闲懒乏,气力减退了?

这可不行。他要是此后这辈子都在皇宫朝廷内外混着当官享乐,用不着再干苦力活,那没什么。可他已决定离去,离开肮脏龌龊不堪的臭水缸,可能还要带着心爱的女人躲避追捕、辛苦飘泊,没把子力气怎么成?

很危险,很想不开,自讨苦吃。可父亲当年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,他会怎么选择,阿浪不用想都明白。

父亲也会赞许鼓励自己现今的做法,哪怕这并不符合他与妻子同穴而葬的遗愿。

阿浪承认自己是个怂货孬种,他没能力完成对最重要的人的承诺。开掘以皇后规制陪葬的长公主墓,不是一个人能偷偷摸摸完成的工程。而他又说不动天皇太子等执政者,容许他公然来做……或许再过几年、等到合适机会,他有可能实现这一点,可他又不想再等下去。

按他的计划,十年之内,他恐怕都没机会再回昭陵。回来也是象从前那样用假身份冒名混入,不可能带着人公然大规模开掘墓室。再倒霉些,他可能会死在洛阳,那样父亲的遗骨离母亲更远,更是永世流恨。

不如退而求其次,就这样把事情了结。

他把坑挖到地面以下,已经口渴如狂。丢掉铁锨,回到老树下,跪伏在水桶边伸嘴吸饮一气,忽见桶中晃动的水面上,父亲对自己露出扭曲的微笑。

不,眼花了,那是他自己的影子……但他为什么在笑?

他一直都对不起母亲,那些年少无知的愤恨,那些自私的完全不体谅她的怨怼……如今他又要对不起父亲了。就算给自己找一千个借口,阿浪心里也明白清楚:

他是为自己的情爱欣悦放弃了长久以来的执念。而且他还自欺欺人地认定父亲会赞同自己的选择。

阿浪抽搐着嘴角回到坑边,抄起铁锨,继续埋头苦干。他这次不必挖得那么深了,山道和对面山坡上都有人影,应该是奉宋陵丞之命来监视他的。

一旦认为他又有发冢掘墓的嫌疑,那些人会过来干涉。得罪天皇外甥、五品将军虽然可怕,总比渎职掉脑袋好些。权善才范怀义就是榜样。

在陵园各处种树,是几乎每年都要持续四季的工程,因为这陵园里至今不断有大臣家人前来依附陪葬。阿浪以前干这种活很多,下手驾轻就熟。不到一个时辰,一个四四方方的倒锥形树坑挖好,他直起腰舒一口气,欣赏着自己的成果,很满意。

拍掉手上泥泞浮土,他回身到树下革囊里,取出金粉盒。

手指爱惜地摩挲一遍盒盖花纹,中间两头“功狗”绕着圆心伸腿奔驰,最外圈卷缘镌刻一行绿豆大小的文字:

“赏得秦王镜判不惜千金非开欲照胆特是自明心”

文字和金盒本身都过于惹眼,带着行走江湖并不合适。阿浪在黔州拿到这父亲遗物后,曾在盒上通体涂了黑漆掩饰。但他回中原的路上,自己没事就拿出来抚摸遥念,盒上黑漆磨损不少。

再后来,“秦镜粉盒”从狄仁杰、太子兄弟手中辗转还给他时,黑漆几乎被剥除干净。想来那些人是因这金盒才推断出阿浪身份,自然要剔除伪装,仔细辨认盒上纹样。

幸好他们没把盒中的骨灰也倒掉……阿浪轻轻启开盒盖,再看一眼父亲的遗存,忽觉手心滚烫,仿佛又回到了黔州寄厝寺外的那一夜。

仍是他自己孤身一人,把棺木背出停灵堂,背到火场,自己折捡来草木枯枝,堆在棺木周围点燃大火。他跪坐一边眼睁睁呆望着,觉得自己看到棺板烧塌、父亲的躯体和脸庞倏然出现,又慢慢消失。

那时他突然想和身扑上去压灭火焰,或者也不用压灭,让大火连自己一起烧死算了,他和阿耶永远不用再分开。

他终究没有动,在火场瘫坐到深夜,才有力气去捡拾骨灰。仍然很烫很烫,他并不在乎。打开母亲留下的粉盒,他用手掬起两把灰渣盛装进去,小心扣好盖子放入怀中,于是胸口心脏也是滚烫的了。

他手心的红肿好多天以后才消退,那时他已经走上蜀道,过了剑阁,往长安进发。

母亲临终之前,又在想些什么呢?

面对着狂暴无礼烂醉如泥的后夫,思念她的结发丈夫和亲生儿子,万念俱灰,毅然结环悬架,爬上床伸颈进去,蹬开腿……她一辈子最坚决勇悍的时刻,就是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那一刻。

阿浪回头去看孤峭入云的九嵕山峰顶。外公外婆,你们知道你们最幼女的经历吗?她葬入离你们这么近的地方,魂魄见到父母以后,会扑入你们怀里哭诉吧?

你们的在天之灵,瞧着自己选定的继承宗庙江山的儿子,看着他和他一意宠爱听从的妇人胡作非为,又有什么想法呢?

六骏的失踪出走,到底是阎庄姬温两个人合谋,还是……真的有你们的意旨和操纵在内?

摇摇头,阿浪站起身,扣好粉盒,拿着回到自己挖好的树坑前,跳到坑底,用手再刨出一个小凹陷,将这瑬金錾花的秦王镜纹样粉盒整个埋入。

这本是母亲的心爱之物,是她父亲特赐她和三个同母姐的殊恩,又是她母亲文德皇后的遗留,该当陪着原主人长眠地下。就算进不了墓室,也该离她的遗体近些……等等。

阿浪忽然想起那几条等在山道和对面山坡上的人影。

他在昭陵做工的时间不短,听陵工们讲过好多发冢掘墓贼的故事。关中原野以北这一带山脉上,筑有许多秦汉帝陵,于是附近州县有些村落就专门出盗墓贼。象昭陵这样守卫严密的当代帝室陵园,盗贼们不太可能挖进墓道墓室去偷陪葬珍宝,但得到风声以后要挖一个树坑里的金盒,却容易得很。

犹豫片刻,他又把坑底土石扒开,将金粉盒取出来。

最重要的是盒中物,是夫妇合葬,长依地下。哪怕隔着他们儿子挖不穿的封土和几重棺椁,哪怕旁边还有那个凶暴无耻的韦氏后夫,他们总算是相聚到一起了。

千百年后,棺椁也好,尸骨也好,灰烬也好,一样同化为泥土,再也分不出彼此。

阿浪打开粉盒,把盒中骨灰倒在树坑里,怔怔瞧了这捧灰白色渣粒一会儿,动手拨土掩埋。

只划拉两下,他忽又停手,再捏起几撮混合着土壤的骨灰,重新装回粉盒中,扣好拧紧。

既然决定还是随身带着秦镜粉盒,那盒里留一点父亲的遗骨和母亲墓上土,也算个念想吧。婉儿会理解的……他们远走高飞以后,阿浪会把这粉盒交给婉儿保管收藏。这也是她公婆在世上最后一点留存。

也许那才气横溢的女夫子还会作一篇很长很美的祭文呢。

阿浪唇角漾起微笑,加快了手上动作。把粉盒掖回腰间,他埋好父亲的大部分骨灰,又跳出树坑,一手拎起那株自己扛来的柏树苗,将树根垂悬在坑中,另一手使锨向坑内填土。

通常这时候该两人合作,一人扶着树苗,另一人填土踩实,那样方便快捷得多。阿浪手脚并用,折腾好一阵,才勉强埋好树根。他又去拎过那桶水,转着圈浇到树坑里,最后把土填平夯好。

这株柏树苗也是他特意亲自挑选的,颀长秀挺,看着很精神,最有希望熬过接下来的严冬,明春发芽生长。柏树的根也深,或许再长几年,能裹带着父亲的骨灰,穿过封土直入下方墓室……

阿浪在柏树苗旁边留恋许久,又去新城长公主墓碑祭坛旁芟扫清整一番,才踽踽下山,往昭陵陵署方向走回去。他昨日接到狄仁杰写来的书信,得知婉儿的母亲又失踪了。此事紧急,他不能再在陵上耽搁,定好明天就上路回洛阳。

沿着山道转过一个弯,他忽见路旁有一队工匠正在开凿新墓道,一个监工模样的中年汉子面相有些熟悉,却想不起来是谁。那监工头双手叉腰吆喝着,一扭脸看见阿浪,也愣了下神,瞅着他不语。

两人只对视一瞬,错身而过,谁也没打招呼。阿浪回到陵署以后,还想着那人,抽空问宋陵丞:

“我母……新城长公主墓附近,今日又有人在开凿新墓,那是谁家又奉敕陪葬呢?离主陵寝那么近,规制很高啊。”

“回长孙郎,那是蒋王墓。”宋陵丞答道。

阿浪恍然。蒋王李恽也是太宗之子、自己母亲的异母兄,惶惧自杀以后天皇赐其陪葬昭陵,这是宗正寺、鸿胪寺和蒋王府家人来给他营墓了。

他也想起来那面熟的汉子是谁——蒋王府的一个管事,好象叫刘七。他曾经在河北与其打过照面,当时是狄仁杰指认给他看的。他们跟踪蒋王等宗室船队时,也又见过那人几次,只没说话交谈过。可能刘七也是因此看他眼熟?

想到“六骏失踪”当晚掠过北司马院上空那一群陇山鹦鹉,阿浪暗自一笑,又沉思片刻,叫宋陵丞把刘七带过来,有些话要问。

他如今在昭陵说话很管用,没过多久,那刘七便跟着宋陵丞进屋来恭敬行礼,着实巴结。原来这刘七认得阿浪是谁:

“小人随同先王,在定州霍王府瞻仰过将军风采,将军大概不记得了吧?也难怪,小人这等卑微下人,只供奔走使唤罢了……”

阿浪和蒋王在定州吵过一架,想必蒋王家人是那时候对自己有些印象的。他和狄仁杰学了一些套话的本事,叫刘七坐地,先随意闲聊,听刘七大吐苦水。

蒋王死后,他十几个儿子争家产,还夹着众多妻妾纠纷,王府里已乱成一锅粥。刘七这些奴仆下人,有的被发卖转送,有的被各位主人划归带走,净有夫妻父子分离的,还有的干脆趁乱卷包逃亡,被抓回来打个半死。言谈之间,刘七向阿浪频频恭维卖好,似有转投之意。

阿浪见是机会,便装作无意询问:

“听说蒋王在任陇州刺史的时候,经常向京中致送陇山鹦鹉。喜欢花鸟的京中贵人也常去陇州拜访蒋王、赏玩鹦鹉,有这事吧?我有个好友,前东宫家令阎庄,他也去蒋王府买过鹦鹉。我想买些和他家里一样的带回洛阳去,你知道那事吗?”

阎庄的阴谋暴露,如今仍未公开,只有宫中少数人知道。刘七这等下人,应该不会听说过。见阿浪询问,他受宠若惊,忙回:

“知道知道。小人本也不认得阎家令,听同事说他就是大画师宰相阎立本的侄儿,为叔父画画到陇州买鹦鹉,才有些印象。可惜他买的是什么花色的鹦鹉,小人不知……不过没事,王府里有个康把式,专管鹦鹉。长孙将军要是问,回头我叫他来应承。”

“这事不急。”阿浪一笑,又问:“那回是只有阎庄去蒋王府买鹦鹉,他叔父阎老相没去,对吧?还有什么人和阎庄一起去的吗?”

“呃……”刘七有些犹豫吞吐,“可能也不是同去……阎家令在府里那几天,九仙阁阁主明仙师也在府里住着……”

明崇俨也在?他和阎庄、蒋王恽一起商议布的局?

阿浪愣着,却听刘七又道:“长孙将军别怪小人多心。实是因为前阵子在洛阳,小人无意间瞧见明仙师那边有点事,很妨将军安危,才想起他……”

“什么?”阿浪皱眉,“明崇俨有什么事,能妨到我安危?”

刘七讲他在洛阳时,曾受蒋王妃元氏指派,去修义坊三清观捐资供奉。那三清观都传说是九仙阁阁主明崇俨的私产,当时蒋王府正跟东宫供奉赵道生死斗,不用说元妃是打听到明崇俨与东宫不睦,想在天皇跟前借他的势力。

到了三清观,刘七捐了香资,又跟主持道人勾兑,那道人却爱理不理的,只是塞责敷衍。刘七得不着一句实话,觉得无法回去向王妃禀报,找借口在观内留宿一夜。半夜在观中探查偷逛,忽见有座小殿亮着香火,过去一看,殿中悬挂着一轴画像,画上却不是道君神祇,而是六匹马和一个牵马人。

“六骏?”阿浪低呼,“明崇俨的道观,半夜祭祀六骏?”

刘七可能不知道“六骏”是什么,应道:“小人也觉得奇怪。当时殿内法事已经做完,火盆里还有点残纸火星,守式人却已经走了。小人大着胆子进去一瞧,火盆里有几张符契还没烧干净,纸上除了符画,还有两个名……其中一个,就是将军的名讳。”

他大喘一口气,又忙着解释:“小人识字有限,恰好将军的名讳也不生僻……”

“明崇俨的人,半夜烧我名字祭祀六骏么?”阿浪苦笑,“反正那老道一直铁口断言我就是为六骏而来,找着原物我就得去死了,随他的便吧。你说你看见两个人名?另一个是谁?”

“另一张纸上只烧剩了两个字,也不知道是姓还是名号官职。”刘七挠头答,“那两个字小人倒也认得,是‘上官’。”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